標題: 章詒和:水深水淺東西澗,雲去雲來遠近山
yuke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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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14-11-6 07:59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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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“水深水淺東西澗,雲去雲來遠近山”—取自元代徐再思的《中呂 喜春來•皇亭晚泊》。元人散曲多寫個人情懷,寫景詠史常流露出點點哀傷。我以此為題,是覺得它與林青霞筆下情致有些貼近。  

  上個世紀八十年代,國門初開,大陸人第一次看到了大陸之外的“那頭”,外面的事物也湧入了“這頭”。別的不說,單講寶島臺灣,一下子就擠進來三個女人:鄧麗君,瓊瑤,林青霞。街頭聽鄧麗君,燈下讀瓊瑤,電影裡看林青霞。她們如尖利之風,似細密之雨,風靡大陸。人們一夜之間開了竅:藝術不是意識形態的宣傳品和教科書,原來它是可以娛樂的!我也是在這個時候,欣賞到電影裡的林青霞。最初是在專門放映“內部參考片”的中國電影資料館看她的電影;之後,在政府機關禮堂看;之後,在電影院看;之後,在電視裡看;再後,我們成為朋友。

  今年(二零一四年)十一月,林青霞六十歲,一個甲子,這讓我有些難以置信。一次在香港,董橋約幾個朋友吃飯。她來得最晚,董太太說:“我在街上看見她了,人家還在買衣服。”

  等啊等,等來一陣風。林青霞穿一件綠色連衣裙,雙手扯著裙子,跳著舞步,轉著圈兒進來。然後,舉著三根手指,得意道:“三百塊,打折的!”

  董橋瞥了她一眼,說:“誰能信,這個人快六十了。”

  吃飯時,她又催快吃,說:“我要帶愚姐逛街。”

  啥味道都沒吃出來,就跟著她跑了。到了一家成衣店,我看中一件白布衫,又見到出售的襪子不錯,有各種質地、各種款式。我揀了兩雙黑的,她挑了紅的和綠的,我接過來一看,這不正是“慘綠愁紅”嘛。這襪子,咋穿?她穿。

  端詳她那張幾乎找不到皺紋的臉,想起董橋說的那句:“誰能信,這個人快六十了。”

  說起林青霞,恐怕首先要說的是電影。四十餘年間,她演了百部電影,成為年輕人的偶像,並製造出一個“林青霞時代”。影片品質有高有低,但於她而言,卻是始終如一的“美”:穿上女裝是美女,換上男裝是帥男,沒治了。搞得天上也有顆星與之同名。那是二零零零年的八月,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小行星,遂命名為“林青霞星”,二零零六年獲得批准。編號:38821。

  我長期從事戲曲研究。戲曲(特別是昆曲、京劇)是高度程式化的表演藝術,唱念做打,四功五法,都有一定之規。臺上所有的動作都來自程式,戲曲的創作方法,也是遠離生活形態的。也就是說,一切“原生態”東西都無法直接搬上戲曲舞臺,一定要經過程式化處理。但電影的情況恰恰相反,電影表演可以說是程式化程度最低,乃至無程式,這是電影的重要藝術特性。它追求的是動作的真實過程,要求演員的情緒、表情和行為方式是人的自然狀態和自然呈現,尤其側重於人的氣質與天性,其創作方法是貼近生活,甚至希望能達到藝術與生活之間的某種模糊。這是戲曲和電影的基本差異。林青霞馳騁於銀幕,能適應各種角色且長盛不衰,探究其因,我以為她是贏在了“氣質與天性”這個基本點上。

  舉個例子吧—

  拍攝於一九九三年的《新龍門客棧》,是中國當代武俠電影中的經典。劇中,張曼玉扮演的金鑲玉被人稱為是一隻靈貓,詭異,恣肆,張揚,表演大膽而精絕。林青霞女扮男裝飾演邱莫言,則是氣度不凡,含而不露,舉手投足無不在深沉典雅之中。戲演到了最後一刻,邱莫言即將沒入流沙且終現女兒身,林青霞也僅僅是用一雙眼睛,抓住抬頭的瞬間,讓目光穿透靈魂,傾瀉出內心的千言萬語。在這部電影裡,無論是凝望遠山,還是眼角落淚,林青霞的眼神運用頗似京劇,好像都能用戲曲鑼鼓敲擊出心理節奏來!所以,我對朋友說:“林青霞是昆曲的正旦,京戲裡的大青衣。”這篇“序”剛脫稿,我得到一本由日本記者撰寫的《永遠的林青霞》。翻開一看,有段文字談《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》。其中,記者稱讚她扮演的非男非女的東方不敗,有著“致命的眼神”。記者問:“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眼神?”林青霞答:“這部戲開拍前,我請了一個老師教我京戲。”

  果然不錯!

  紅花還須綠葉扶持。梅蘭芳、程硯秋有綠葉扶持,林青霞、張曼玉也有綠葉扶持,這是兩種完全不同方式和方法的“扶持”。對梅、程等京劇名伶的“扶持”,姑且不論。那電影呢?可以說電影演員的藝術形象,從來就是由導演、攝影、編劇、美工、特技師、造型師、燈光師共同打造出來的。這種“共同打造”,太厲害了,它能使演員的相貌、表情、動作、姿態乃至肌膚,獲得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結果和意義。其中,導演對演員的指導,甚至成為表演藝術的主要手段。某些電影明星,仿佛就是街上的路人,根本不需要什麼“臺上三分鐘,台下十年功”。

  林青霞是個美人,穿著講究,言行得體,有著一貫的綺麗優雅。白先勇說她是“慧心美人”,又說,“她本性善良,在演藝圈沉浮那麼多年,能出污泥而不染;寫文章能出口不傷人,非常難得。”的確如此,林青霞不說是非,但心裡是有是非的!我們議論電影導演,她對兩位享有盛名的電影導演做過這樣的對比:“××與×××有相似之處,都是大器晚成,性格中有壓抑成分,對電影狂熱。但是分道揚鑣了。一個心無旁騖,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做電影夢;一個過分的野心和名利追求,消磨了他並不多的藝術感覺,以致像焦雄屏(按:臺灣資深電影批評家)所言—迷失精神方向。現在更是官方寵物。”這段話,恐怕已經不能用簡單的“說是非”來概括,它顯示出林青霞的藝術見地和價值判斷。


《雲去雲來》 林青霞/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4年11月

  今年四月下旬,她發來郵件,說:“能不能拿一篇新作給我看看?”正好手頭有一篇我為大律師張思之先生私人回憶錄《行者思之》寫的序言,“成也不須矜,敗也不須爭”。全文五千字,發給了她。

  兩天后,林青霞回信,說:“愚姐,愚姐,我對你的文字、熱情、正義感和勇氣太太太佩服了。看完你的文章,我感到自己的卑微,無地自容。我一定努力努力,向你看齊。”讀罷,很有些激動。我並非為她的讚語而興奮,是震驚於毫無遮飾的赤誠。我又想:林青霞有善良,有熱情,有慧心,就足夠了,她還需要勇氣嗎?面對這個問題,不由得讓我想起另一個大明星,他叫趙丹。

  赵丹是上个世纪的著名电影演员,又是左翼文艺工作者。一九四九年前,演过《马路天使》、《十字街头》等极为出色的影片;一九四九年后,演过《林则徐》、《聂耳》等非常革命的电影。一方面,赵丹真诚地接受共产党领导,终极愿望是能扮演周恩来、闻一多和鲁迅。另一方面,赵丹谙熟艺术,懂得艺术内部规律和基本特性。这两个方面,有时是可以调和,但更多的时候是矛盾的。赵丹为此而苦恼,也为此而思考。后期的赵丹像一只投林的倦鸟,用更多的时间画画、写字。到了一九八零年,身患癌症且到晚期的他,知道自己来日无多。于是,就这个文艺界普遍关心的问题,道出了肺腑之言。他说:党大可不必领导怎么写文章,演员怎么演戏,文艺,是文艺家自己的事。如果党管文艺管得太具体,文艺就没有希望,就完蛋了—谈话于十月八日由《人民日报》刊出全文,得知这个消息,已经不能说话的他,“眼珠转了一下”。十月十日赵丹去世。这是他最后的话,被称为“赵丹遗言”。“遗言”流传广远,反响强烈。巴金在《随想录》一书中写道:“赵丹说出了我们一些人心里的话,想说而说不出的话。可能他讲得晚了些,但他仍是第一个讲话的人……他在病榻上树立了榜样。”作为意识形态总管的负责人,也讲了话。他说:“赵丹临死还放了个屁。”足见,在这个圈子里混,即使享有盛名,说话也是需要勇气的。

  三十年后(二零一零年),姜文针对那些“跪着赚钱”的导演,说了句:“站着把钱赚了。”这里的“站着”,是指:“政治上不苟且,艺术上不媚俗。”其实,“不苟且,不媚俗”不是什么高标准,但电影同行认为说出这样的话,也是担着风险的。 面对这样的环境(哪怕是在香港),出于私心,我希望林青霞平静地生活。焦雄屏说:“林青霞胆小。”艺人一般都有些胆小。长期以来,这个群体很风光,很傲气,但内心脆弱,有卑微感。然而遇到大事,很多艺人是有立场、有选择的。比如胆小的梅兰芳,日本人打来,他说不唱戏,就不唱。和孟小冬分手,梅老板也是很有决断的。林青霞不宜和梅兰芳放在一起做比较,但遇到大事,也是不含糊。每逢台湾选举,她一定要回到台北,不放弃自己的选票,不放弃支持国民党。

  近几年,林青霞拿起笔,开始写作,在董桥等朋友的鼓励下一步一步上了路,直至在香港报刊上开设专栏。

  演员在舞台上和银幕里,千姿百态,尽情宣泄。一旦回到生活中,他们往往要紧紧包裹住自己,用距离感维护、封闭自己和自己的形象。用她的话来说,就是“整个人很紧绷,防御心很重”。当然,也有一些明星在生活中尽量享受其银幕形象的影响,把自己的精力和肉体奉献给玩乐、聚会、时尚、嬉戏、麻将、闲聊、社交、赌博、奢侈品,靠消遣和挥霍来填充时间。女演员还希望能拥有大量的爱(包括一个收入丰厚的丈夫),境况富裕地过好后面的日子。一般来说,银幕背后、电影之外的明星,我们这些普通人是不了解的。传媒、娱记们尽管每天追踪明星的行迹,但也是难以真正了解他们,进入他们的生活世界,特别是内心世界。外面承受压力,里面忍受孤独,这是艺人的常态。艺人越有名,压力就越大,人就越孤独。别看前呼后拥,没有安全感的正是这些红得发紫、热得烫手的名艺人。所以,我在二零一二年修订版《伶人往事》的序言里,感叹道:“浮云太远,心事太近。梅兰芳或热情或宁静,他距离这个世界都是遥远的。”林青霞原本也如此,但是自从她拿起了笔,情况就有所变化。写散文,就要把自己摆进去,因此她必须写自己。

  在这本新作里,有一篇叫《忆》的文章。林青霞笔下涉及张国荣。她写自己来到香港文华酒店二楼,踏进长廊后想起从这里跳楼而亡的张国荣。但写过两段,她就把笔锋转向了自己,这样写来:“我搬进一座新世界公寓,打开房门,望着窗外的无敌海景,好美啊,这就是东方之珠—香港。心想我应该开心地欣赏这美丽的景色,可是,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。这样璀璨的夜景,让我感觉更是孤单。心里一阵酸楚,突然之间嚎啕大哭起来……从一九八四年林岭东请我到香港拍《君子好逑》到一九九四年拍《东邪西毒》,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,每天不是在公寓里睡觉就是在片场里编织他人的世界。”于是,林青霞打电话向别人倾诉自己的寂寞,电话挂断,寂寞又来。过去多少年,已为人母的林青霞路过此地,还指着这栋公寓对女儿讲述曾经的寂寞。《忆》的篇幅不长,但沉甸甸的,它的分量来自真实而细腻的情感。

  书中,提到的另一个明星是邓丽君。林青霞细致地写出和邓丽君在一九九零年的巴黎相遇。由于没有名气的包袱,彼此都很自在地显出真性情。俩人在路边喝咖啡,看来往的行人,欣赏巴黎夜景,餐厅服务生突见“两颗星”而紧张得刀叉落地,还有邓丽君在巴黎的时尚公寓……结束了法国之旅,两人一同飞回港。在机上,林青霞问:“你孤身在外,不感到寂寞吗?”邓丽君答:“算命的说自己命中注定要离乡别井。这样比较好!”《印象邓丽君》一文还有个“红宝石首饰”细节。林青霞新婚不久,邓丽君打来电话,说:“我在清迈,我有一套红宝石的首饰要送给你。”这是两人最后的通话。清迈,清迈!邓丽君夜半猝死的地方。获知死讯,林青霞完全不敢相信。那一年,邓丽君四十二岁。

  总之,林青霞对寂寞有着极端的敏感和感受。我知道,第一次见面,她就背着我偷偷对别人说:“章诒和太寂寞了,她应该结婚。”

  后来,我们熟了。她就当着我的面说:“愚姐,你要有男朋友啊!”

  我很感动。

  电影是梦工厂,制造梦幻,由此而开发出高额利润,并成批推出美女帅男。这些明星让观众如醉如痴的同时,也获得名气和金钱。美貌、财富、知识以及(性)魅力,构筑了一个女明星的强大吸引力,林青霞可谓四者集于一身,这是一个人的本钱,也是一个人的负担。如此半生,有遗憾吗?有。她说:“有一件事一直令我懊悔,那就是我的从影生涯没有什么代表作。”她还说:“巩俐非常幸运。”而我以为:有遗憾,才是人生。

  进入到中年,息影多年,林青霞性格中增添了沉稳、仁厚以及理性。如今,她用文字做出对自己一生的回顾,琐琐细细,实实在在。而这一切于她,十分珍贵,也十分不易。

  水深水浅,云去云来,林青霞才六十,小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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